阿耶妮

真三姜钟不拆,ss已毕业 | 凹三:Ajaniii

【加隆|无CP】渴

第一天晚上的潮水来得猝不及防。然而第二天、第三天,它便开始严格遵守着信约。每十二小时,死亡来造访他一次,观看他挣扎喘息的姿态。死亡踏过他的眉骨,像黎明之前黄昏之后的黑暗踏过一座弃屋的门槛。

那正是他所害怕的,在默默无闻的十五年生命后又籍籍无名的死。它精准地刺中他的软肋。单是死这件事本身,不足为惧。可它往往还隐含着别的意义。

被击溃,被抹灭,以及,被征服。

 

第四天起他不再把力气浪费在对撒加的咒骂上,因为他意识到干渴。

海潮涨落会带来些许鱼虾果腹,却吝于给他一滴可供饮用的水。水从腰部一寸寸上移,途经胸口、脖颈,直达嘴唇。他喘着气,尽管喉咙焦裂得厉害,仍竭力避免相隔毫厘的水灌进口中。只有神才能想出这般独具匠心的刑罚:他是坦塔罗斯,而此处即为地狱。

他见过那些忍不住喝下海水的落难船员。无一例外,他们都死去了。海水用另一种方式杀害了他们,盐分夺走体内仅有的水分,造成更致命的干渴。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——小到还能自由地去圣域外的海滩游荡玩耍,小到尚未得知强加至自己双肩的命运,尚未学会爱与正义的反义词的拼写,尚未从活生生剥开螃蟹壳、撕扯飞鸟的羽毛和试探自己兄长的底线上找到乐趣的时候——他是想过救他们的。但死亡的影子,疯狂,像无法驱逐的兀鹫一样伸展翅膀笼罩那些人。伴随脱水,神智也不可逆地蒸发,只剩毫无尊严地抽搐着的丑怪躯壳。

再后来的年月里死亡就成了旧书破纸,一页页飞快揭过眼前,他懒得去认清上面的字。

尽管自诩作恶多端,他到底不曾动手杀过人。死这种东西,若只是旁观,不论你自以为离它多么近,总是远的。所以当他擦去嘴角血丝,微笑着,一边玩味撒加的怒不可遏一边说出“杀戮”这个词——杀了那女婴和有眼无珠的愚蠢教皇——死亡从双唇开合间轻飘飘地出来,擦着风,打个转飞走了。

现在它真实的重量才碾压在他身上。

海水终究冲破了牙关的防线。他用肉体组建的军队开始溃散。咸涩又冰冷的水攻入鼻腔,兵分两路,一路侵占气管另一路夺取喉管。他感到肺叶正被自己无法战胜的敌人大力踩踏着,唯一能做的抵抗是紧贴岩壁挺直脊梁,拼命稳住脚跟。如若跌倒,必死无疑。

某个瞬间他心里闪现自己溺毙的死状,干脆利落,是否比身处汪洋却无水可饮最终发狂要稍稍好看一点,下一刻随即明白,这又是神灵擅长的游戏,抓着人的手叫他在疯狂与死亡之间选择后者。像现在的戏弄曾有无数次,过去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进行。神把并不属于他的命运打造得光焰万丈,以和他同样音容的形象矗立在咫尺之遥;祂是至察的,却不知他根本不屑一顾。

撒加穿上了黄金圣衣。他不稀罕。撒加有了响亮的名号,他不稀罕。撒加在阳光下行走,在人群中行走,男女老少认得他的面容,唤他的名字。他统统不稀罕。神造了撒加顺便造出他,要他跟在撒加背后亦步亦趋,要他艳羡,要他嫉妒。凭什么?他偏不。

我会得到更多。远远比这更多。

但现在,他渴望的只有一件事了。

我会活下去。

我会清醒地活下去,活着回来,活着出现在你们面前。

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。

 

那个小宇宙是第五天破晓前到来的。当时死亡已经登过了他头顶,强按着他的脖颈向下低,他再次,并且以为是最后一次,目睹自己身躯这座壁垒的崩毁。他在水中睁大眼睛,靠所剩无几的顽强注视敌人的模样:是黑暗,向渺小的他尽情炫耀其宏大的黑暗,伸出手要替他合拢棺盖似的眼帘。

就在这时,他听见歌声。

歌声是张网,他跌落在上面。他从未听过、甚至从未想象过那样一种歌声:当它代替海水注满胸腔,他的世界里有了光。黑暗的手刚触碰他眼睑,立刻被光灼伤,瑟缩回去。他能够呼吸了。光像气流一样通过孔窍,融入血液。

他顺从它,将身体交给不速之客,直到白昼接踵来临。

第六天歌声依然不期而至。第七天,第八天,在他几近绝望的关头它总能赶到,撬开死的门扉,向他递交一条光束作为绳索。他攥着那道光昏迷,苏醒时两手空空。试图交谈,无人应答。歌声随潮水退去,狱卒般的静寂留下看守他。

无论如何他还活着。干渴提醒他这一事实。

光只使他免于窒息,无法滋润他分毫,但那已足够。某种未知的力量把压住他的地狱抬起一角,帮助他与死亡战斗,现在他要凭一己之力与疯狂战斗。身体的重量逐渐变轻,皮肤枯槁,俨然由荣到衰的叶子那样皱缩干瘪下去,这反而是自己存活的证明。数千年来与不朽者为敌的凡人葬送在此,被地狱压垮,而他倚靠他们的尸骨站立。

“……你究竟是谁?”

死亡再度离开。他清醒着,躺在泥泞中,对虚空说。

他许久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了,破陋的,像个怪物。

歌声的残响荡然无存。离这里不远、却犹如坐落在另一次元的圣域,星象恍惚变易,像是有颗衰老的恒星熄灭,而另一颗正当辉煌的年轻恒星骤然坍缩成黑洞。这一切与生死之间的他切断了联系,但那向他歌唱的小宇宙仿佛搭上一支头也不回的箭,他清楚地感知它消失的整个过程。

“我不会平白受人恩惠。”他哑声说道,“等我出去……”

他终究只是和自己在说话。尊严,抑或欲望,何者才是支撑他的源力,已不可分明。铁栅栏上露珠张开千万只眼与他对视。舌尖传来腥涩,是锈的味道。

迄今为止的日子,全赖这一点一滴填补着喉咙里那条裂缝,勉强压制住裂缝下的火焰。新的潮水在数公里外鼓动;栅栏外面,那个弃绝了他,却让他强烈地渴望吞噬干净、占为己有的世界正走向新的拂晓。西方天幕并肩而立的双星,北河二已经暗寂了,比它明亮的北河三依然闪耀。他紧盯着那颗星,手指在岩壁刻下第十二道划痕。

然后,在第十三天,他找到了出路。

 

每次他醒来都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做梦。可他仍反复地梦着那十三天,所有的梦里它们堆积起来,比其后的十三年都要漫长。这些梦不约而同导向一个结局,他巧言蒙骗一位初醒的神明,仿佛安抚幼童。电光石火间说辞在心底排演万遍,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,早已准备好被呵斥礼数不周。“为了您啊,我主,”他咧开皲裂的唇,用血痕斑驳的声带回答,“属下涉过重重险阻,只想令世人窥见您的威严。”

但海皇什么多余的话也没问。设计好的应对失去了用处。

他不记得自己穿好鳞衣后是否坐在了神殿大厅的王座上,是否纵声大笑,又笑了多长时间。万物唾手可得,如此轻易,反倒不怎么真实。唯独喉咙里焦灼感千真万确:每笑一声,深处就撕开一分。他吞饮清水,却全然感受不到应有的甘甜冰冽,只不过是发誓要沥取的鲜血在深喉汇聚:那是撒加的血,寡淡而凉薄;那是一个陌生的女神、一个僵硬的幻影、一个刚刚降生就逼迫他为她献身的婴孩的血,喝下去如同空气,了无滋味。

 

“让生命之柱成为她的葬身地,如何?”

海皇转过头,打量自己的重臣,眼中渐渐泛起盎然兴致。

“当然……得叫她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去。”他继续完善着建言。十三年前的建言到底还是落入了撒加的耳朵里,如今他找到了更可靠的听众。“告诉她,只要她挺身而出,代替全世界承担一刻不停降下的暴雨,就能稍稍拖延一会儿大地被洪水淹没的时间。为了背后这杆‘爱’的旗帜,想必她会一口答应——于是您便能观赏到号称智慧女神的雅典娜,那徒劳无功的最愚蠢的牺牲。”

这番话收获了远比十三年前要立竿见影的回音。它们拖来雷雨云,罩在海皇眼睛上,下一刻将要孕育残忍的闪电。“不错的主意。”这个两天前还叫做朱利安·梭罗的十六岁少年评价道。

膝盖在王座前点地。或许是最后一次行臣下礼了。将神囚禁于掌中,令祂体会与自己当年同样的海水淹身之苦,这带给他无以复加的快感。他维持着志得意满的表情走出神殿,抬眼便瞥见海怪卡萨正躲在一旁,阴恻恻地窥伺他。

“你是个狠辣歹毒的家伙,”洞彻人心的海怪舔着嘴唇说,“海龙。”

他大笑起来,走过卡萨身边。早前卡萨也试图窥探过他,让他赏了一记幻胧拳,以为学乖了,没想到贼心不改。无所谓,看个够吧。自己哪里还有弱点呢?狠辣与歹毒,多么无懈可击的两个词,是比鳞衣还坚固的铠甲穿在身上。这简直像褒美。

他丝毫没有被触犯的感觉。

卡萨马上就要死了。

对待死人总是应该宽宏大量的。

正如得知撒加死讯的那天,他才发现十三年来的憎恨、愤怒乃至鄙夷已像海边沙堡一样蚀化坍塌,剩下的不过怜悯而已——怜悯是一种强者独有的气度。

他目睹那少女模样的神被带进生命之柱,伫立片刻,走向自己的领域。

歌声从背后袭来。

光的绳索悄然绊住步伐。仅此一霎,足以令他惊愕。他又看见了光,那道不期而至、曾搬开死与黑暗的光,渗过无法察知的缝隙,在身躯最深处撬动一丝战栗。

只是梦罢了。

他想。

梦止不了他的渴。

他从梦上面踏过去,身前身后都是尸骨。撒加死了,和另外四个黄金圣斗士的死一起,为他铺好了尸骨之路的第一层台阶。苏兰特、艾尔扎克,克修拉、拜安、伊奥、卡萨,还有狄蒂丝,他们都要死去。就连神也要死去。海将军与圣斗士同归于尽,波塞冬与雅典娜同归于尽。唯有他活下来,活着践行誓言踏过所有人的尸骨,踏过神——建造亚特兰蒂斯或塔尔塔洛斯的神的尸骨,走向囚牢外他渴望吞噬的一切。

他喉咙始终干涸。那儿有一道深渊横亘着,哪怕全世界的水都灌入其中,它也永远不会填满,永远不会餍足。

 

THE 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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